特斯拉究竟属于哪个国家?
阿丽达是萨格勒布人,生于1972年,有一双斯拉夫人的澄澈的蓝眼睛,显得明亮而愉快。她是平面设计师,也是一家骑行俱乐部的创始人。一天上午,她骑车陪我在萨格勒布的老城逛了一圈。
阿丽达告诉我,克罗地亚有一种强烈的“西方”倾向。这是长达数个世纪的哈布斯堡统治留在克罗地亚人心灵深处的烙印。尽管,在奥地利统治下,克罗地亚人从未获得应有的待遇和报偿。
从16世纪开始,克罗地亚就成为哈布斯堡王朝与奥斯曼帝国的军事缓冲地带。任何16岁至60岁的克罗地亚男性都将被编入常备军,守卫哈布斯堡帝国的边疆。也就是说,大部分克罗地亚人都是当年军屯的后代。
随后的历史一次次地证明,克罗地亚人是伟大的士兵。时至今日,你依旧能从克罗地亚足球队身上看到这些士兵的品质:萨格勒布的街头到处都在售卖克罗地亚足球队的球衣。每当看到10号队服,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卢卡·莫德里奇战士一般的身影。
就种族和语言而言,克罗地亚人和塞尔维亚人原本是一个民族。不过,这种“西方”倾向让克罗地亚人相信,他们在文化上要比“东方”的塞尔维亚人优越,也为与“大塞尔维亚主义”的对峙提供了精神动力。
阿丽达说,在南斯拉夫内部,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代表了两种势均力敌的气质和倾向——克罗地亚信奉天主教,塞尔维亚信奉东正教;克罗地亚使用拉丁字母,塞尔维亚使用西里尔字母。双方若能弥合矛盾,南斯拉夫就能统一,就能形成强大的国家。一旦矛盾无法调和,南斯拉夫就会走向分裂和战争。
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老城
这就像一些族源和文化原本相近的民族,却怎么也看不上对方,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争论不休。后来,我和阿丽达在骑行途中看到一座尼古拉·特斯拉的雕像。阿丽达说,这是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争执不休的最新证据。
尼古拉·特斯拉是著名的电气工程师和发明家。他在电磁场领域的多项发明为现代无线电技术奠定了基石。特斯拉汽车的名字,据说就是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天才。
1856年,尼古拉·特斯拉出生于奥匈帝国治下的克罗地亚,但其本人却是一名塞尔维亚族人。1884年,特斯拉移民美国,加入美国国籍。他的事业和影响后世的发明几乎都在美国完成。
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的分歧在于,尼古拉·特斯拉究竟属于哪个国家(在这场争论中,美国被撇在一旁)。按照克罗地亚的说法,特斯拉生在克罗地亚,长在克罗地亚,家在克罗地亚,他当然属于克罗地亚。塞尔维亚则表示,特斯拉虽然生在克罗地亚,但文化上属于塞尔维亚。他的父亲是东正教神父,他从小听着母亲吟诵的塞尔维亚史诗长大,他的骨灰最终也埋葬在贝尔格莱德——如果这一切还不足以证明特斯拉属于塞尔维亚,还有什么可以证明?
但是,克罗地亚不管这一套。阿丽达告诉我,加入欧元区后,克罗地亚准备将特斯拉的肖像铸在本国发行的欧元硬币上,而这自然遭到了塞尔维亚的强烈抗议——实际上,他们早已将特斯拉的肖像印在了100第纳尔的纸币上。
我问阿丽达:“特斯拉出生时,克罗地亚属于奥匈帝国,后来他又加入了美国国籍。奥地利和美国是不是也有权声称特斯拉属于他们?”
阿丽达说:“他们有这个权力,只是他们并没有使用。毕竟,属于他们的名人已经太多了。克罗地亚人与塞尔维亚人在任何问题上都会发生争论。如果塞尔维亚人声称特斯拉属于他们,那我们一定会说特斯拉属于我们。反之亦然。”
“那尼古拉·特斯拉认为自己是克罗地亚人还是塞尔维亚人?”
“特斯拉有一句名言:宇宙是一台伟大的机器。你可以想见,他脑子里想的都是更为宏大的东西。”
因此,这场争论注定没有结果,就像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之间的无数争论一样。
萨格勒布大教堂
“乌斯塔沙”到底杀了多少人?
如果仅游览萨格勒布的老城,你就无法了解萨格勒布的全貌。它像一位精心化过妆的演员,想极力呈现“西方”的一面,而将南斯拉夫的性格掩藏起来。
因此,阿丽达建议我去诺维萨格勒布看看。她说,那里会呈现完全不同的风景,展示出萨格勒布更为复杂的一面。诺维萨格勒布,即新萨格勒布,位于萨瓦河的另一侧。它是在南斯拉夫时代发展起来的,至今仍然是萨格勒布的主要居住区。
街头咖啡馆
第二天中午,我来到阿丽达位于老城的办公室。然后,我们骑车从那里出发,前往诺维萨格勒布。起初,依旧是哈布斯堡时代的景象——广场、电车、吐司黄色的政府机构。街头遍布咖啡馆,即便是冬日,人们依然围坐在户外的暖炉旁。我们经过一片小小的停车场。阿丽达说,这里原本有一座犹太教堂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,南斯拉夫国王流亡海外,克罗地亚的极右翼民族主义政党“乌斯塔沙”决定追随希特勒,建立一个种族纯洁的克罗地亚人国家。为了表示对纳粹的忠诚,他们炸掉了犹太教堂,大批屠杀克罗地亚境内的塞尔维亚人、犹太人、吉普赛人和同性恋者。
到底有多少塞尔维亚人被“乌斯塔沙”杀害,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再次发生争执。1990年代以后,这个问题更是经常被不同的政治家利用,成为煽动民族情绪的抓手。塞尔维亚称,大约有五十万塞尔维亚人被“乌斯塔沙”屠杀;克罗地亚则说,这个数字只有十万——双方都在指责对方伪造历史,掩盖真相。
阿丽达告诉我,在这里,数字变得十分重要,因为它可以代表一个人的政治态度。“如果你说五十万,你就是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;如果你说十万,你就是克罗地亚民族主义者。”
“实际数字到底应该是多少?”我问。
“我认为双方都在刻意夸大或缩小。”阿丽达说。“真实数字应该介于两者之间。”
“三十万?”
“差不多。”
我们经过火车站,从桥下穿过铁轨。接着,就在那么一瞬间,我们离开了哈布斯堡式的优雅,进入老城与诺维萨格勒布之间的过渡地带。风格凌乱的建筑物随意地摆在那里,不少房子的窗户破碎,盖着防水布,看上去已遭遗弃。这种转变是如此突然,如此猝不及防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摄影棚里的布景,而根据剧本的需要,我们即将扮演新的角色。
阿丽达告诉我,这些房子之所以荒废在这里,多半是因为产权问题。在南斯拉夫时代,房子由几家人共同使用,并没有私有产权的概念。等到南斯拉夫解体,房子的产权变成由几家人共有,无论翻修还是拆除,都需要所有产权人同意。然而,有的人已经搬走,有的人已经去世,有的人甚至离开了这个国家。最终,房子只能荒废在这里,任由风吹雨淋。我看到一些房子已经长出植物,一些成为丢满废弃物的垃圾场。墙上的破洞像张开的嘴巴,仿佛在诉说主人离去后的忧伤,但却无人倾听。
市区荒废的建筑
南斯拉夫护照可以去哪?
我们骑过萨瓦河上的大桥,两岸是大片草坪,沿着河岸向远方伸展。小汽车在桥上排起长龙,电车上坐满乘客。和阿丽达一样,很多人住在新城,但在老城工作,因此每天都要横跨大桥通勤。当年修建大桥时,没人预料到汽车数量的爆炸性增长——大桥只有两条车道,时常会变得拥堵不堪。
我们进入诺维萨格勒布的地界,眼前的一切都是南斯拉夫时代的产物——灰色的高层住宅、横平竖直的马路、布满落叶的公园。商业活动大都隐藏在社区内部,街上看不到商场、餐厅或咖啡馆,只有提着购物袋、穿着朴素的行人。
诺维萨格勒布最著名的地标是举办“萨格勒布博览会”的场馆。我们骑车经过那里时,阿丽达说:“你想得到吗?这里曾经是东西方阵营对抗的最前沿。”
“冷战”时代,南斯拉夫联邦虽是社会主义国家,但长期奉行不结盟外交政策。富有魅力的铁托游刃有余地穿梭于东西方阵营之间,让南斯拉夫左右逢源,成为东西方竞相争夺的对象。“萨格勒布博览会”是当年为数不多的西方与苏联共同参与的活动,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两大阵营展示实力的竞技场。
美国馆会展示美国家庭最新的家用电器,还有当时在南斯拉夫闻所未闻的社区超市。苏联馆则展示大型机械设备、卡车和联合收割机。双方也会把太空竞赛中最重要的成果拿到这里。
对克罗地亚人来说,西方的魅力显然更胜一筹。据说,铁托在视察美国超市后说:“这正是南斯拉夫需要的。”莫斯科《真理报》则批评了铁托访问社会主义国家展馆的时间太短——平均只有三到七分钟,而他却在美国馆足足待了半个小时。
露天菜市场
1980年代,阿丽达和几个女同学一起去博览会游玩。除了美国和苏联的展厅,也有中国、古巴等国的展厅——每个展厅都由各国最优秀的建筑师设计。那时的南斯拉夫如同东西阵营之间的一片绿洲。阿丽达说,南斯拉夫护照可以免签一百多个国家,既可以去西方国家,也可以去社会主义国家。阿丽达去过威尼斯、维也纳、柏林和布拉格。在布拉格的某些区域,她会明显感到苏联人的存在,仿佛有人在监视她。
“在南斯拉夫是否会有这种感觉?”我问。
“完全没有。”阿丽达说。“南斯拉夫没有苏联驻军。”
十六岁的暑假,阿丽达去柏林玩,住在西柏林的表姐家。有一天,阿丽达拿着南斯拉夫护照,穿过柏林墙的哨卡,去东柏林玩了一整天。晚上,她回到西柏林,告诉表姐,她去东柏林逛了一圈。表姐大惊失色。
“她虽然住在柏林,却无法去到柏林墙的另一侧,而我拿着南斯拉夫护照却可以。”说到这里,阿丽达笑了,墨镜下方是大幅上扬的嘴角。“这可能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开心、最骄傲的一幕。我还记得表姐瞪大的眼睛,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。”
其实,我们能够理解彼此
我们骑车穿行在巨大的住宅区里——1970年代的建筑。洒着落叶的空地上,停满便宜而耐用的小汽车。阳光像打散的蛋黄,均匀地涂抹在楼宇之间的草坪上。有老人独自拎着购物袋回家,有男人坐在车里抽烟,有年轻女孩在草坪上遛狗——十多只狗,欢快地奔跑着,大大小小的影子也随之跳荡。
眼前的一切普通而宁静。如果在另一座城市,我恐怕会觉得有些单调。但在这里,我却有一种放空的感觉,仿佛普通正是构成宁静的一个方面。
我们把车停在路边,在长椅上坐下来。城市的喧嚣像低沉的背景音,也像远处隆隆的火车声。我问阿丽达,怎么对比今天的克罗地亚与南斯拉夫时代的生活。
“对于我的工作来说,并没有什么是现在能做,而当年做不了的。”阿丽达说。“我现在是平面设计师,当年也可以做这份工作。我几年前创办了骑行俱乐部,当年也完全没问题。”
“宗教方面呢?”我问。“听说克罗地亚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。”
“这可能是对南斯拉夫最大的误解之一。南斯拉夫和苏联不同,只要你不参与政治,日常的宗教活动几乎不受影响。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,祖母每天都会去教堂礼拜,没有人阻止她或者干涉她。”她停顿片刻,继续说道。“相反,倒是有些事情不如当年了。”
最近,阿丽达的父亲病了,需要住院。然而,克罗地亚的公立医院却大不如前,医疗水平比南斯拉夫时代差了一半。所以阿丽达只能花高价去私立医院——那可真要花上一大笔钱。
这时,阿丽达摘掉墨镜,拿在手里。她低头看着墨镜,像在把玩一件古玩。
“某种程度上,我算是铁托的粉丝。在南斯拉夫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,我们也需要这么一个拥有崇高威望、能让各民族服膺的领袖人物——没有这样的人物,南斯拉夫之间的分歧就无法解决。但铁托去世后不久,国家就陷入了经济衰退,然后是政治危机。十年后,战争爆发了——兄弟之间的自相残杀。我有一个奥地利朋友说,她当时吓坏了。因为欧洲人没有想到,到了二十世纪的末尾,在欧洲的土地上还会发生种族屠杀。”
“你觉得这样的暴力是怎么造成的?”
“现在回想起来,我们都被政治家利用了。克罗地亚是我们的总统图季曼,塞尔维亚是他们的总统米洛舍维奇——两个极端民族主义政客。当然,大克罗地亚主义和大塞尔维亚主义一直都有。铁托尽量在两派之间保持平衡,采取调解和压制的政策。当他去世以后,下面的人就想挑动民族情绪,从而获得权力。”
阿丽达抬头看了看我,湛蓝的眼睛——南部斯拉夫人的眼睛——蓝得让人惊叹。
冬日阳光涂抹下的萨格勒布
“至今,我一想到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之间的四年战争,皮肤上还会冒出鸡皮疙瘩。历史上,南部斯拉夫民族联合过两次,两次都以失败告终。在我看来,不会有第三次了。我们已经走上了各自的道路:克罗地亚加入了欧盟、欧元区和申根区。塞尔维亚在试图入盟的道路上——但因为科索沃问题——恐怕遥遥无期。尽管我不认为南斯拉夫联邦能够一直持续,但我还是会怀念那个团结被高度重视、民族主义是个不雅词汇的年代。如果我知道独立会导致四年的战争,会让那么多人家破人亡,我可能不会选择独立。”
近几年,阿丽达去过两次贝尔格莱德。她一度非常害怕,担心遇到暴力。克罗地亚的媒体上充斥着类似报道——克罗地亚人的汽车被砸,克罗地亚人在街上被打。虽然战争已经结束多年,但两国都不乏极端的民族主义者。
“第一次去贝尔格莱德,我和丈夫选择了一家民宿。开始时,我们小心翼翼,只敢和房东聊聊天气。慢慢地,通过聊天时的种种迹象,我们发现房东并不是极端的民族主义者,我们最后成为了朋友。他给了我们一间最豪华的公寓,还邀请我们参加他组织的派对。”阿丽达回忆着往事,嘴角露出笑意。“在巴尔干,最有趣的派对一定是克罗地亚人或者塞尔维亚人举办的。贝尔格莱德的夜生活更是无与伦比。你会去贝尔格莱德吗?”
“当然。”
“去的话一定要体验那里的夜生活。”
“我保证。”
“实际上,我们和塞尔维亚人讲同一种语言,只有口音和词汇的差别,但那些微妙之处是一致的——我们能够理解彼此的幽默感。克罗地亚人和塞尔维亚人,原本是最能理解彼此幽默感的民族。”
萨格勒布的电车
阿丽达的眼圈红了。她戴上墨镜,抬头望着眼前的住宅楼。这些南斯拉夫时代的建筑并不给人局促之感,它们只是显得如此普通,让人想到毫无波澜的生活。冬日的阳光给墙壁镀上了一层金色,树影在有裂缝的墙面上微微颤动。
如果没有战争和屠杀,没有被挑动的民族情绪,没有那些令人恐惧的历史,事情原本会变得不同——我想,这就是阿丽达想要告诉我的。
就像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,克罗地亚人和塞尔维亚人原本也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。然而,一切都变得无法挽回。从此以后,他们不得不紧绷神经,在外人的叹息声中,走上各自的道路。